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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夫妻 百岁情

张家瑞(白族)
2000-03-10 来源:生活时报  我有话说

(一)

105岁的张宗英和他102岁的老伴黄藕新经历的是他们81年婚姻中的第一次。

黄藕新就要启程了——目的地是哪里,此刻已并不重要。家人以及家人之外的“家人”最牵挂的是慈祥、善良的黄阿婆是否还能回到这个充满了温馨的四世同堂的家中。

平日里就沉默寡言,细算起来已近24小时一言未发的张阿公在不大的房间里转来转去,默默地看着黄阿婆,还是一言不发。

医生的目光透过玻璃杯底般厚厚的眼镜片像是在期待什么,护士高高地举起了输液瓶。

张阿公终于站住了。他盯着81岁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们一定要‘盯住啊’!”慢慢地又转过身来,把老伴的冰凉的手,放在自己颤微微,但不失坚定的手心里,俯在她耳边,用响彻房间的声音说:“你什么都别怕,我在家里等着你!”

(二)

几天前,黄藕新101岁诞辰前夕,老人突然昏倒。张阿公万分焦急。子孙们迅速请来附近的一位老医生。诊断为:心脏“问题”严重。张阿公和全家捱过“简直比半个世纪还长”的一夜后,把老人送到医院做心电图。果然,医生诊断是严重的心肌缺血,这对高龄的病人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紧张的治疗进行了几天,老人病情仍旧没有明显好转。专家会诊拿出了最佳也是唯一的方案——动手术装心脏起搏器。但是,这样高龄的病人……

黄阿婆的病情一天天加重。不但频繁早搏,还发生了长达四秒的停搏。子孙们一直想瞒着但怎么可能瞒得住张阿公的日渐消瘦,常被恶梦惊醒。吃饭时端着饭碗,望着身边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而此时却空荡的座位发愣。“那些日子,我常常觉得自己的心也不跳了。”

张阿公沉重地打开了平时谁也不允许碰的小小木箱,从箱底摸出只绣着两只鸳鸯的颜色已洗得发白的手帕包,唤过三子丕祺,眼光不离那两只鸳鸯,轻声说:“这里是两万元钱,拿去给你阿妈做手术用。”

张丕祺狐疑地展开布包,里面从1元、两元直至百元的钞票厚厚一叠。再一点,整整两万元。天呐!老人几时存下的钱,又怎么算得如此一清二楚。

(三)

夜色渐浓。张阿公矗立在窗前向很远很远的远方眺望。老人的视线被鳞次栉比的幢幢新楼遮挡,但他相信自己已被危难之中的老伴看到,坚信自己能给老伴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力量。

张阿公混浊的老眼,几时被一层像雾像雨又像云的东西蒙住了。两粒晶莹的液体沿着他脸上刀刻斧雕般的皱纹,慢慢地缓缓地流淌而下……

(四)

几乎与所有的人一样,1918年,23岁的张宗英和20岁的黄藕新依父母之言,第一次的“会晤”就拜堂为亲,在荒芜的中国第三大岛崇明岛上度过了花烛之夜。

那晚,他们梦见了什么?

男属鸡,女属狗,按那长髯垂胸,且要价极高的算命先生所言,鸡鸡狗狗,要叽叽咕咕。

实际上,他们共同面对的生活要更加残酷。

为养家糊口,穷苦出身的张宗英没读完小学便辍学种田,其后撑船捕鱼,但因“风浪险恶,自己又无法调整那千疮百孔的风帆”,只好做起小贩,每日里挎着妻子起三更炒好的花生,串码头,走甲板。后来又过江到上海的纺织厂扛纱包。

资本家太恶。脾气倔强,秉性直爽的张宗英几次难压心头怒火,要不干回家。贤慧、柔顺的黄藕新总是苦苦相劝:“唉!还是忍忍吧,咱们得拉扯孩子,活下去呀。”

黄藕新纺纱织布,操持家务,含辛茹苦地相夫教子。傍晚,经常独立江边,望着翻滚的浊浪,望着没有半点灯火的黑黝黝的地平线,期盼丈夫归来。

日子过得真慢。

重逢更十分难得。

深秋夜,已很深了。可黄藕新怎么也睡不着,“今天是丈夫回家的日子呀。”如注的雨点叮口当作响地敲击着这个孤独的女人的心。

有人敲门,她的心狂跳起来。一阵雨雾似猛兽忽地钻进房门。两人相见,她没有惊呼,没有抽泣,把脸紧紧地紧紧地贴在那堵湿透了的胸前,右手还死死地攥着一条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侵透了的绣着两只可爱的小鸳鸯的手帕。

雨滴仍然敲打着他们渴望幸福的梦,而美梦又能何时成真?

上万艘刀枪林立的帆船杀过江来,把上万个丈夫送回到了他们心上人的身边。黄藕新也是其中幸福的一个。

日月如梭。他们节衣缩食苦心孤诣拉扯大的7个子女,如今长孙都已年过半百,重孙中最大的也已是而立之年。有的务工、执教,有的行医、经商,生意做到了加拿大。

“不管收入多少,孝敬我们老两口的钱总是大家拿。”张阿公笑吟吟地说。尽管家人“透露”说,阿爸阿妈几乎不要我们的钱。

日子像快乐的小溪静静地流淌。

(五)

然而,当上海市老龄委和崇明县民政局、老龄委为黄藕新101岁诞辰准备的大花篮散发着芳香之际,死神毫不留情地向老人步步逼近。

他们81年婚姻中的第二次分离还能否团聚?

(六)

手术大获成功。

专家称:“百岁老人的心脏手术做得这样好。罕见。”

黄阿婆从麻醉中苏醒过来,奋力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快告诉你阿爸,阿拉(我)好啦!”

(七)

习惯早起早睡的张阿公,今儿奔小菜场的脚步格外有力。说起吃菜,黄阿婆自述内心的一点芥蒂:“以前自己买菜,想吃什么就买什么,现在我腿脚不如过去啦,他阿爸又自告奋勇,吃啥就随他了。”

适应、包容、尊重对方是经营婚姻的关键所在。这对迄今同床共寝、同桌共饮的百岁夫妻也像不少夫妻一样,不仅性格不同且爱好兴致也各异。

张阿公极爱读报。365天风雨无阻地到楼下杂货店,坐到那一刻似乎是老人专座的长凳上,迎候“老朋友”光临。有次上海《新民晚报》一个看上去比他孙女的女儿还要小的记者“莅临”。张阿公兴奋不已,本来就挺大的嘴几乎咧到了耳根。翻箱倒柜把家中所有的旧物都拿出来,“以满足记者先生提出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的需要。”

不过老人震怒起来,也十分可怕。当他从报上“震惊”地看到“美国人炸了中国大使馆”时,一记重掌把桌上的茶杯咕噜噜震落到地上,“炸”得粉碎。对报纸不感兴趣,但时常坐在一旁看老伴看报的黄阿婆,静静地推过自己的杯子:“莫要太生气,当心伤了身体。”

黄阿婆迷恋电视,尤爱“那个不知从哪里找来那许多老人的节目。”虽然,黄阿婆一下子想不起来为“夕阳老人”而播的《夕阳红》,但每天早晨,都能把其中精彩的段子向老伴一一讲述一番。

黄阿婆一天三次服用的颜色相近的12粒药片都是由老伴细细分类后送到手中,张阿公再递过不冷不热的水时,经常节奏过快,乃至偶尔令老伴呛上一口,结果总是异口同声地“怨我,怨我。”

年长耳背的张阿公挺固执,虽然听别人讲话“十分吃力”,但对三子丕祺孝敬的高档助听器,始终“嗤之以鼻”,戴上那玩艺,我听着全世界都在叫,不要。

而当黄阿婆从上海市手术归来,在饭桌上说起:“如果我先走了,你们一定要照顾好阿爸”时,张阿公马上把胡乱盛来的一调羹说不清是汤还是菜的东西送到老伴唇边:“多吃,多吃才好。”

(八)

张阿公和黄阿婆都有一颗真诚的爱心。看上去像70多岁的张阿公从某种程度上比70岁的老人还要精明。

距张家不过五百米处,即有家菜场,开始常见老人的身影。小菜、鱼肉随心所欲地挑选。老人选量适宜,注重新鲜——为的是适合老伴的口味。“我最懂得她胃口,晓得她欢喜吃点啥。”

而当他发现两里路之外另一家菜场的价格,相比之下比此地要便宜时,便当即立断地“货比三家”。

张阿公为老伴买了多少次可口的小菜,人们已经不记得了。给人们印象最深的是,一次老人去买菜,回到家里一记帐,发现摊主多找了他一元钱,他马上又赶回去把钱还给了那人。弄得20岁出头的“小老板”脸红得像关公。

前年,黄阿婆的邻居,一位68岁的老人不慎摔伤了腿,黄阿婆天天过去照料这个小妹妹,天天煲汤烧菜,“增加营养,好得快呀。”

做生意“发了财”的孙子,出国归来,为阿婆买来了漂亮的毛衣,黄阿婆乐得合不上嘴。可试上一试,又脱了下来,当着一屋子至友亲朋,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身上那件古色古香的盘香式钮扣的“老古董”说:“还是穿这件吧,这是你阿公90岁时替我做的呢。”

(九)

这对百岁老人还有两颗可爱的童心。秋高气爽。张阿公陪老伴到江边漫步。

情意绵绵之中,张阿公向老伴“吹”起了“想当年,我是个真正的捕鱼高手。”黄阿婆开始只抿嘴窃笑,在张阿公“吹”得越来越神乎其神之时,黄阿婆出人意料地难得地“命令”跟在身后充当“保镖”的重孙子:“去,跟那边打鱼的小伙子说说,让你太公也撒上一网,看看他能兜上来几条鱼。”

离张家一箭之地的一家药店的姑娘,聊起张阿公就咯咯笑个不停。有天早上,张阿公突然出现在我的柜台前,问:“有治心脏病最好的药吗?”我们想了想刚要做出详尽解释,不曾想老人家转身拔腿就走。和他一起来的小伙子小跑着才追得上”。

(十)

这对百岁夫妻相濡以沫,历尽苍桑,终成高硬度的钻石婚。人们为他们和谐、平静、淡泊的幸福生活而崇敬而羡慕。而80多年来,谁又会知道他们默默地、努力地向那只从普普通通到金光灿灿的“盒子”里装了多少凝聚着心血的“东西”啊!

这对百岁夫妻在携手同行的风雨历程里延年益寿,稳固和睦的幸福家庭又使他们的爱情如涓涓流淌的小河,永不枯竭。

这对百岁夫妻平凡而伟大的爱情故事,是那样深深地感染着我们每一个在婚姻生活中携手而进和即将携手而进的人。

(十一)

在本文即将结束之时,让我们再现一组或许会使你印象最深的画面——

手。

一只女人的手舒缓地离开她身边男人的身体,伸出被窝,摸向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咔哒”。紫红色的台灯亮了。

没有声音,只是一种默契。男人翻身起床,轻轻绕过雕花楠木的大床,从女人床头边端起只扁扁的尿盆,缓缓地缓缓地塞入女人臀部下边。

等待。“哗……”等待。

男人小心翼翼佝腰端盆从卧室慢步走过客厅,又转弯入卫生间。

“哗啦啦……”“哗啦啦……”冲洗的声音在寂静的夜好响。

床前,男人与女人目光相遇。无言。

男人把被子在胸前展平。

“咔哒”。

黑暗中,“你累了,睡吧。”女人轻语。

“好,好!你睡好。”男人把女人的手放回被下。

万物俱寂。只有桌上古老的座钟嘀嘀哒哒走个不停。

张阿公和黄阿婆相依入梦。

那梦……

张宗英看上去不过70岁左右,有趣的是他的心理年龄更加年轻,丝毫没有那种老态龙钟的迟暮之感。

张阿公识字不多,更少在被人们誉为长寿之道的书法世界中寻求长寿。然而,一旦他那双骨节粗大,满是厚茧的大手笨拙地抓起期待已久的笔来,往往是令人把味久久。

一日,应人之邀“拜托写两笔就行”,张阿公又开始转,在客厅里转了几圈,又极认真地盯着硕大的宣纸沉吟了片刻之后,他上前一步,蹲起马步,抓笔就写。一个硕大的“人”字占满了硕大的宣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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